1
1962年7月上旬的一日。
陈寅恪洗漱时突然滑倒在家中的浴盆里,不幸摔伤。校医闻讯赶来,校方负责人也赶来,陈宅笼罩着一片极为紧张与不安的气氛。暮年的陈寅恪被迫经受突如其来的又一场重大变故。这一年,陈寅恪七十二岁。这一年旧历为壬寅年,属虎,是陈寅恪的本命年。
7月11日,陈寅恪被抬上汽车,送往中山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从此他只能被人抬着进出已住了十年的家。
在医院,诊断结果很快出来:是右腿股骨颈折断。这种创伤,对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无疑是一场严重的灾难。
五个月前,沐浴在关怀中的陈寅恪曾以通达的心情写下《辛丑除夕(并序)》一诗,序言有”辛丑除夕立春,壬寅元旦日食,又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及”寅恪生于光绪庚寅,推命家最忌本运年”等语。诗中更有句幽默云:”虎岁傥能逃佛劫,羊城犹自梦尧年。”若按古印度历算1962年是大灾之年,”以为世界末日将至”, (见该诗序)所以陈寅恪有”虎岁逃佛劫”之望。但五个月后陈寅恪欲哭泪已枯,虎岁终难逃一劫。
7月,距3月份结束的”广州会议”刚好相隔四个月;距陶铸向岭南的知识分子”赔礼道歉”不到一年。广东省委十分重视陈寅恪的伤势。陈寅恪入住中山二院高级病房的第三天,陶铸带着一大篮刚上市的新鲜荔枝前来探访。此时陈寅恪正昏迷不醒,陶铸只好放下礼物悄然而退。 (据容宛海回忆(1993年8月6日) )中山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一度是前岭南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又称博济医院,它给陈寅恪提供了最好的医疗服务。中山医学院的一群教授与名医,十年前也是陈寅恪在岭南大学的同事,他们都一齐汇集在这座坐落在珠江边的医院,汇集在陈寅恪的病床前。陈寅恪虽然跌断的是右腿股骨,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受到各科医生的会诊。陶铸甚至要求各科医生都要将自己的诊断及治疗方案写成报告,从中研究最好的医治方法。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受到各科名医治疗的陈寅恪,还是无法摆脱晚年膑足的沉重打击。
会诊的结果不容乐观。据说最佳的医疗方案就是开刀动手术接驳或镶上铜钉。但麻醉医生提出了疑问,72岁的老人如果接受全身麻醉,本身已有心脏病的陈寅恪是否承受得起?后来又提出局部麻醉的可能性终因陈寅恪的体质不太好再被否定。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最佳的手术疗法,而采用了保守的物理功能治疗:希望通过药物的服食与外敷,使伤口自己愈合。
会诊,既使病情更加清楚,也使众名医无人承担重大的医疗责任。故二十年后蒋天枢有此一叹,说他闻悉老师跌断腿后,曾致函陈寅恪要介绍一个中医跌打圣手为陈医治。蒋天枢认为,若陈寅恪听其劝说,也许陈的右腿可以治好。
1962年7月21日,广东省委文教部正式行文批准第二附属医院提出的用”物理功能治疗方案” (原件藏广东省档案馆)。此后,十数年间一直流传陈寅恪的治疗方案由周恩来亲自定夺,至今尚未发现确凿的历史依据,姑且录此一说。
结果,这个保守的功能疗法,让陈寅恪在医院住了前后达七个月的时间。也让陈寅恪暮年髌足成为事实!
当时,中山医学院的院长是柯麟。在50年代,柯麟除任中山医学院院长外,尚兼任澳门镜湖医院院长一职。所以柯麟能不时往返省、港、澳三地。陈寅恪入住医院期间,柯麟多次前往探视,并从澳门等地为陈寅恪捎带些牛油和美国”金山橙”等食物。
陈寅恪享受到即使是省级干部也不一定有的待遇,–这是常人的看法。对于这位老人来说,这种享受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
暮年髌足,将陈寅恪的悲剧人生推至深渊。谈论陈寅恪的文化意象,不能忽略陈寅恪的悲剧人生。惟其生命历程的多灾多难,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学人的人文精神在现代饱遭磨劫达到了惊人的同步,陈寅恪的文化意象更具一种典型性。历史总会寻找某种代表人物,陈寅恪不幸被选中,身世苦难与文化苦难奇异地聚于一身,令人惊讶于苍天选择之准确。总教人时常想起黑格尔的一句名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先夺其目,再夺其足,命运带给一个自负、自傲与清高的生命,是一种怎样的凌辱!
享受与礼遇,不能冲淡活着的困苦!

2
只有来自生命的感受,寸唤起生气的涟漪。
两位纯朴温柔的女性,在这苦难的岁月里,走进了陈寅恪的内心世界,点燃了心角的一根小蜡烛。
她们就是中山大学保健室的护士容宛梅与卢冠群。这是一段从未被触及的历史。这也是两位从未引起人们注意的善良女性。她们奉学校的命令数年护理陈寅恪,最后陈寅恪将她们看成是知心的朋友。不曾有人留意这些”小人物”会给陈寅恪带来一个很温暖的世界。美好,不应被淹没。
容宛梅,广东新会人。1933年生。在1960年才调入中山大学保健室,来到陈寅恪身边时已经二十九岁。她有一手过得硬的护理技术,调入中山大学前是省一级医院的护士,50年代初毕业于广东有名的光华医学院的护士学校。后来容宛梅知道,陈寅恪当初所以同意从未与其接触过的她当特别护理护士,是因为陈寅恪了解清楚她毕业于正规的护校,知道卢冠群毕业于英国人主办的”循道护士学校”。容宛梅后来还知道,陈寅恪极其注重相交者的身世背景与历史渊源。
有了这一点,这个”快乐的世界”便有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容宛梅出身于一个世代书香之家。其祖父是清末举人。容举人高中后没有走仕途,而是安贫乐道,在乡梓设帐授业,以书为趣。这种意识影响之深,在其下两代的后人中得到承传。容宛梅的父亲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后担任过广州知行中学、第二中学等学校的校长。到了第三代,容氏的儿子就读于清华大学,毕业后也”为人师表”。而容氏的女儿,则读上了护士学校。
这似乎是一个家族很平淡的一段历史的叙述,但它却是一种家风与学风代代相传的一个缩影。当二十九岁的容宛梅出现在陈寅恪的面前时,容宛梅带给陈寅恪的,不仅仅是娴熟的护理,还有一种天然的投契,一份心灵的感应。陈寅恪无疑感觉到了那种掩饰不住的文化相传之韵。比起其他医务人员,陈寅恪比较喜欢这位能谈点诗,能倾诉些往事的”容姑娘”。
一个很有书卷气,善解人意的护士所带来的愉快,是相当动人的。
于是,有了那么一段快乐的日子。
病中的陈寅恪意外地摆脱了”俗累”,灵魂极自由地在这一方一尘不染的宁静世界里漫游,生命享受着追忆所带来的欢愉。在病中的日子里,陈寅恪多次向身边护理他的”听众”,谈到了清末皇宫轶事,谈到了他早年在欧洲游学所耳闻目睹的趣事,还谈到了他的家庭与清代一些重臣世家来往相交的旧事。
这种追忆因述者的兴致勃勃与听者的乐于聆听而成为一件令人很愉快的事。于整天看惯生死,对苦痛已近麻木的医护人员显得很枯燥的旧闻,经陈寅恪道来,也变得极有趣。这是陈寅恪在晚年对清末历史与自己身世的一次极为重要的回忆。它因谈话时的心灵自由与并非严谨地”述史”的闲话方式而使得这种回忆很风趣和有血有肉。也许历史的神韵尽在这娓娓道来的追忆之中……
三十六年前,年长陈寅恪十三岁的王国维,在寒冷的清华园之夜,与陈寅恪对一盏孤灯追思清季旧事,给陈寅恪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三十六年后,陈寅恪在冷清的病房对着虔诚的”听众”尽情地倾诉埋藏在心中数十年的历史慨叹。若以心灵的自然状态及时间的随意性而言,陈寅恪在住院中向护理人员谈及的”清季旧事”,应是他晚年涉及这个领域最生动、最有趣,也许还是最传神的一次回忆。
据抗战时期当过陈寅恪学生的石泉追述,陈寅恪熟习晚清历史,但自感”不能做这方面的研究。认真做,就要动感情。那样,看问题就不客观了,所以我不能做。”(《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第57页;另据石泉回忆(1994年9月2日) )但这份情愫始终未能化解。1965年,陈寅恪在完成《钱柳因缘诗释证稿》之后,倾生命最后一力撰《寒柳堂记梦》一稿,此稿陈寅恪虽云是”自撰年谱”,但仍可将其作晚清史述来阅读。只是这部《寒柳堂记梦》有陈寅恪严谨的史述体例,记叙有所侧重,史料的披露也许未及陈寅恪胸中所蕴藏的一半。若从传神而言,它或者还比不上陈寅恪闲谈的晚清轶闻来得生动。
命运在陈寅恪七十二岁这一年选择了一、两位忠于职守的护士聆听陈寅恪对生平往事的回忆。于陈寅恪而言,他可以不加掩饰、尽情尽性地回味,而不必担心被他认为”不放心”的人窥探出心声;于中国文化而言,也许是一种不幸,这份”真情实感”没有保留下来,–它应该被保留下来。它不仅内含珍贵的史料,它还是这位文化巨匠的一份心迹。数十年来,陈寅恪所谓”对清朝的怀恋”,一直是同时代的人和相当部分的后世人轻率地作出陈寅恪是”遗老遗少”结论的证据之一。
其实,生命的感受要复杂得多。
如果快乐不是一瞬间,而是一种持续的过程,则生命的形态便有更多姿多彩的展现。
在病中的日子,陈寅恪甚为少见地表现了他幽默、妙趣横生的一面。某日,容宛梅刚接班,陈寅恪就忍不住对容蛄娘说了件趣事。陈寅恪说,他刚向上一班的护士询问过”容姑娘生得是什么模样。”那护士回答”容姑娘长得一般”。陈寅恪开心地笑着说,容姑娘,我所以不向陈太太打听,是因为我知道太太不会在丈夫面前称赞其他女性长得怎么样的。说完,老少两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陈寅恪有血有肉的生命形态,要比他留给历史的投影亲切得多。据当年曾与陈寅恪有过密切接触的一些朋友回忆,文化大师其实”乐观开朗,很重感情,富有幽默感,并时有妙语如珠”。(据黄萱回忆,陈寅恪在五十年代曾戏成一联以自嘲。联云”得过且过日子半通不通秀才”)此一侧面显然与他长年忧愤的形象迥然有异。这两者似乎很难统一,其实并不矛盾,心灵最见本质的一扇窗户只为知己者而开,故能直接感受”大智大趣,乐观开朗的陈寅恪”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陈氏的晚年。
回忆,仍是陈寅恪渴望与人共享快乐的重要形式。今天,容宛梅仍对三十多年前的一些往事记忆犹深。陈寅恪曾谈起他在巴黎第一次去看法国名著《茶花女》一书中的女主角原型的坟墓,谈起”茶花女”的真实身世及流传故事,也谈起巴黎绮丽的风光,一时教人恍如置身于欧洲名都。半年后陈寅恪出院回到家里,在护士们平时为他诵读的书籍中,专门点出《茶花女》一书为他诵读,并在1963年写下了今已佚失的两首关于《茶花女》的诗篇:《听读王慎之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癸卯春,病中闻育人观巴黎<茶花女>连环图画,因忆予年二十三旅居巴黎曾访茶花女墓,戏赋一诗,今遗忘大半,遂补成之。光绪中,林纾 (原名群玉)仿唐人小说体译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其文凄丽为世所重。后有玉情瑶怨馆本镌刻甚精,盖出茶陵谭氏兄弟也》。可惜,人们已无缘一睹陈寅恪在诗中所寄寓的情怀。陈寅恪无法释怀萦绕于心四五十年的《茶花女》之思,以及晚年耗费心血考证比”茶花女”要早两百年、两者有某些相似之处的明末名妓柳如是的生平事迹,就生命气质而言,这种情思恐非偶然。
在陈寅恪的回忆中,到中山大学工作才两年时间的容宛梅,第一次听到了当时觉得有趣的陈寅恪的”三不”条件:一不学马列主义,二不参与行政事务,三不参加政治学习。命运很厚爱这位纯朴的女性,她是在宁静的心境中倾听着这位奇特的老人平静的叙述。她没有感觉到”三不”后面那份人生的沉重,她甚至不知道里面曾藏隐着的严峻冲突。但拥有宁静已足够了。令人遐想的是这么一幅历史场景:静悄悄的病房,只有风轻轻吹动着窗纱,睡眠后醒来的老人,静听着窗外轻拂的风声,护士轻盈走动的沙沙声,悠长的思绪终于化为一串串追忆,融在这个幽静的世界里。……生命在这一刻,尽褪苦涩,人生变成一种传奇,风里有永远说不完的故事!
这是残酷的命运给予陈寅恪一个意外的”恩赐”。陈寅恪曾如是说。(据容宛梅回忆)
老人感动了。他对容宛梅说,有她做他的”特护”,是不公平的命运对他的意外眷顾,他应当珍惜和感到欣慰。
许多人一直想尽办法欲拥有陈寅恪的那一份信任,却让一个很普通与平凡的人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拒绝重新开课以免”误人子弟”的陈寅恪,却可以兴致勃勃地向与文史专业毫无联系的”听众”详尽地解释宋词人陆游和李清照的词章诗篇,并对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悲剧作过精辟的分析。只因为这里面有一种在那个年代罕见的真切的生命关怀,有一种已人格化的文化相传之性灵。
当然,还有不可解释的一份人生之缘。
这还是一种能托生死的信任。在住院的七个月时间里,陈寅恪曾数次郑重地向容宛梅等护士表示,”如我生命终结之时你们还在我身边护理,你们一定要制止医生们抢救我,不要延长我的生命,不要延长我的痛苦”。这段话,可看成是陈宣恪的一个生死观。
也许在住进医院的一刹那,陈寅恪已听到了死神逼近的脚步声。

3
陈寅恪出院后,容宛梅、卢冠群成为专职护理陈寅恪的护士。有一段时间,刚怀上孩子的容宛梅出现怀孕反应,保健室想换人顶替,去征求陈寅恪的意见,陈寅恪没有同意,他表示容姑娘不仅护理做得好,而且很理解他。结果容宛梅硬是坚持了几个月,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儿,陈寅恪闻讯非常高兴,让人进去一只鸡以示庆贺。在60年代,一只鸡就是一份很重的厚礼。
平淡的日子缓缓流逝,情谊点点滴滴地在延续,一如一节舒缓的溪流,潺潺而去。生命享受着意外的恬适。老人巨大的人格力量感染着这位书香世家的后裔。容宛梅开始以陈寅恪的快乐为快乐,以陈寅恪的忧愁为忧愁。她甚至一拿起报纸便会不由自主先挑陈寅恪爱听的国际新闻、文史讯息、天气预报等栏目看起来,以备闲时念结老人听。一发现这方面有重大的新闻,她便会高兴得跳起来。她知道这些消息也许会让老人过上一个愉快的日子,甚至还能引出老人很长的一番感叹。
出院回到家中不久,陈寅恪的藏书便对护士们开放,陈寅恪时常鼓励身边护理人员去爬他的书架,看中哪一本书就拿去看,”不过不要拿那么多,看完一本再拿一本”。有一回,陈寅恪指定容宛梅拿张恨水的《啼笑姻缘》去看。隔天陈寅恪问容看到第几章,得到回答后陈寅恪很熟悉地说出了书中的情节发展和人物,令容宛梅很惊讶!
这份礼遇,在陈寅恪的晚年,没有多少人能够获得。
四年的时间很短。四年的时间也很长。陈寅恪在付出了膑足的巨大代价后,命运额外地带给他一份别致的理解与关怀,带给他相对平淡宁静的一千五百个日日夜夜。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听刺耳的批判声,在身心饱受创伤的同时尚能获得在贤妻爱女亲情之外的一份人间真情的藉慰。
到1966年7月份,”文化大革命”燃起熊熊烈火时止,容宛梅、卢冠群等人在陈寅恪身边作特别护理达四年之久。

4
1963年1月21日,躺在中山二院病床上近一二百天的陈寅恪,终于被抬回中山大学的家中。
陈寅恪出院了。
1月25日是旧历癸卯年正月初一,陈寅恪出院,显然是老人想回家过年,跌断的股骨已不能自动长合,药石无灵,从此,陈寅恪只能长卧于床上,要站立时需在护理人士搀扶下单腿站立数分钟。
陈寅恪出院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内,中山大学按照广东省委的指示暂时为陈寅恪配备了两名护士并送上三百元补助费。三年后,”文化大革命”的风声才抵岭南,便有大字报揭露陈寅恪挥霍了人民的血汗钱,逼得陈寅恪让唐筼送回这三年前收下的三百元给学校。
对生活已完全不能自理的陈寅恪,只配备两名护士显然无法应付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护理。3月18日,中山大学向询问陈寅恪情况的广东省委递交了一份报告,报告详尽地开列了每个月护理和照顾陈寅恪生活所需开支的费用和物品,请求广东省委拨出专款。下面是这份报告的节录:
1.考虑到附单所列药物和副食品不少是进口,请省委每月拨些专款作为购买食品和支付护士工资费用。
2.每月所需副食品亦请省委批转有关部门按月供应。
陈教授每月所需副食品和费用 (附单)
鸡:四只,估价三十二元,约一星期送一只。
鸡蛋:五斤,十元,每天二只。
水果:十五斤,十二元,每十天送一次。
鱼:十斤,二十元。
蘑菇:十五斤,十五元。
黄油:一斤,二十元。
护士:三人,一百五十三元。
合计:二百六十二元。
另:
进口老人牌麦片  1罐
进口可可粉  1罐
陈教授需用药物 (进口) (下略) (原件藏广东省档案馆)
从这份清单看,当时计划供应给陈寅恪的鸡、龟、鸡蛋等副食品每月超过三十斤,这个份量,即使以今天的标准来衡量,也算过得去,更何况是在经济元气尚在恢复的1963年!广东省委主要负责人的确是厚待陈寅恪,这是历史事实。
很快,广东省委拨出专款批准了中山大学的申请报告。从此,三个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换着在陈宅值班,护理和照顾陈寅恪的生活。这就是流传极广的”三个半护士照顾陈寅恪”的由来。所谓”半个”,是指中山大学保健室要随时能安排出护士去陈宅顶班–必须保证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陈寅恪身边护理。一个大学教授能享有这般照顾,在六十年代的中国恐怕数不出第二例!
每月特别供应给陈寅恪的副食品,也许随着经济形势的起伏有所增减,但”三个半护士”的照顾保持到”文革”爆发时为止。
将这种”破天荒”照顾的功劳,归于陶铸的名下并不算过份。这位说一不二的铁腕领导者,几年前到中山大学视察,得知陈寅恪爱听京戏,闲时以收音机为伴,曾明确指示中山大学要为陈寅恪弄一部好的收音机。学校便让工会解决,学校工会于是借了一台收音机给陈。谁知该收音机时好时坏,陶铸知道后很生气,说”学校不送我送”。1962年4月初,陶铸参观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在展览厅看中一台牡丹牌落地式收音、电唱两用机,指示有关人员买下该机送给陈寅恪。4月14日,广东省委办公厅托中山大学转交一短笺给陈寅恪,笺云:”陈寅恪同志:遵照陶铸同志和省委指示,送上牡丹牌收音、电唱两用机壹部及唱片三十二张,供您使用,请收纳”(原信藏广东省档案馆)。在同一天,中山大学派出两名人员到交易会运回这台两用机。
至此,为方便陈寅恪散步而专门铺设一条白色水泥路,为陈寅恪能欣赏戏曲送上较好的两用机,为护理陈寅恪派出”三个半护士”,这三件很典型的事,构成了陶铸在十数年间对陈寅恪的”优礼”。其中反响最大的便是”三个半护士”的照顾。

5
但悲剧就在于,时代并不因个人命运的阴晴圆缺或悲欢离台而改变其大趋势。、
受着”优礼”的陈寅恪,还是摘不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1958年陈寅恪在政治排队中被列为”中右”;1960年第二次政治排队陈寅恪再被列为”中右”;1963年第三次政治排队,陈寅恪第三次被列为”中右”。(参闽这三年广东省统战部知识分子政治排队登记表)这些,陈寅恪不可能洞悉其内情,但他总能感觉得出”中右”所特有的处境。正因这种感觉只能意会,所以这种伤害是在心灵深处滴着血而无法倾诉的。
1959年,中国与印度因边界争端关系开始恶化。当时印度政坛强人尼赫鲁在决定使用武力之前专门组织了一个包括历史学家、外交家、甚至研究古神话和佛教的权威学者在内的写作班子,以信函的形式,从历史与地理沿革的角度向中国政府提出了领土要求。在中央政府派人征询陈寅恪对此问题的意见时,陈寅恪明确表示,四十多年前由英国人划定的”麦克马洪线”已使中国领土主权遭到了损害,中国已吃了大亏;现在印度方面的”领土要求”很不台理。陈寅恪并向中央政府提供了有关清朝官员的日记、奏议等史料的线索。陈寅恪的态度,用句当年的”政治立场”评语来表达,就是”拥护国家的对外政策,有强烈的爱国意识”。 (也许此事在当时属高度机密,其详情竟不易寻觅。现据一些零星的档案记录写出此事的轮廓)而在1960年,中山大学历史系仍将他列为”中右”,便显得对陈寅恪存有很大的偏见。1963年广东省委重点在陈寅恪身上体现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历史系的策划者仍将其归入”敌我矛盾”边缘那一类”危险”的人物,述史至此,不禁生出”夫复何言”之叹。
有些历史的声音,永远震撼着人的心灵。在1962年3月6日那个传达范围并不太广的报告中,陈毅便有如此一段饱含感情的说话,”我看,没有哪个科学家还会跟我们对立。他们的积极性不会不提高的。这样科学队伍才真正可以用。如果对立的形势现在不改变,那我们共产党就很蠢了;人家住房、吃饭、穿衣什么都给包下来,包下来又整人家,得罪人家,不很蠢吗?”(”在全国话剧、歌剧创作座谈会上的报告”)
这话曾被引用过,现在还值得引用。话,说得很朴实,不见华彩,也没有经典的味道,但却道出了最浅白的道理。待到大部分人都承认这个道理时,整整一代知识分子队伍已七零八落了。
陈寅恪享受着中国学人视为骄傲的”礼遇”,但陈寅恪还在不断承受着精神上的被歧视与被”整”的痛苦,”时代”有时的确很愚蠢!
很多人无法理解陈寅恪凭什么要享受诸如”住房、吃饭、穿衣”的照顾。群情虽未汹涌,但相差也不太远。当时,在中山大学最典型的说法是,”我们都没有饭吃,为什么要这样优待他”?
1963年7月24日,中山大学党委副书记马肖云借向陶铸汇报学校工作的机会,反映了这种”群情”,认为对陈寅恪的照顾太过分了,三个半护士的照顾太特殊。没想到陶铸听后勃然大怒。一份当年的谈话纪要忠实地记录了陶铸发怒的原话:
“膑足”后的陈寅恪只能在护士、护工的搀扶下单腿站立
你们学校有人讲,省三级干部会上有人讲,远在”新会会议”亦有人不满。陈先生,七十四岁,腿断了,眼瞎了,还在一天天著书,他自己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像个不能独立活动的婴儿一样,难道不需要人照顾吗?他虽然是资产阶级学者,但是他爱国,蒋介石用飞机接他他不去。(陶铸指马副书记)你若像陈寅老这个样子,眼睛看不见,腿又断了,又在著书立说,又有这样的水平,亦一定给你三个护士。(原件藏中山大学档案馆和广东省档案馆)
这也是一段在广东学界流传很广的话。7月24目,距陈寅恪出院刚好六个月零三天。陶铸的话带来了不少信息。广东省不少高级干部显然也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优待陈寅恪。陶铸自有其令人不得不服的权威。据说,能令不满者无话可说的除了陶铸的脾气,还有陶铸在不同场合说的同一句话,”如果你像陈寅恪这个样子,又在著书立说,又有这样的水平,亦一定给你三个护士。”听完此话,无人再敢发议论。陶铸一言暂息风波。
据当年负责广东省文教战线的领导干部王匡回忆,”陶铸不止一次讲过’千金市骨’这个典故”。(见《笔祭陶铸》中”芳华时节忆春风”一文,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对于中山大学党委会的成员来说,7月24日陶铸的训示是难以忘怀的。在这一天,陶铸还谈到了与党外人士合作问题,谈到政治思想教育问题,谈到六十年代初在广东高校出现的”逃港 (香港)风”问题,并向这些专抓政治思想教育的人们发出这样的提问:”中山大学有这样好的环境和条件,香港的大学哪有这样的条件?我们天天讲马列,他们还往香港跑。……毛主席在井岗山时开始只有二、三千人,’打倒资本家,天天吃南瓜’,国民党那边生活好,为什么不开小差?现在是中大党委脱离群众,没有很好起模范作用,如果能使大家觉得在中大很有味道,他还跑干什么?””党外人士是帮助无产阶级做事情。刘备是三顾茅庐请诸葛亮”。 (原件藏中山大学档案馆和广东省档案馆)当哲学系主任、党委成员杨荣国汇报历史系刘节在学术上”发表反动论调全国少有”时,陶铸说,”不要紧,他讲他的,你们也写文章”。
其时,刘节正遭受自1958年以来最严重的批判冲击。《人民日报》、《历史研究》、《光明日报》、《文史哲》、《江汉学报》、《文汇报》及《学术研究》等全国有影响的理论刊物与报纸,分别刊文批判其”资产阶级人性论和历史唯心论。”五个月后,中山大学第六届科学讨论会文科全会基本上变成”批刘”的专题批判会。在1961年广东省委直接照顾陈寅恪,中山大学没有再批判陈寅恪之后,刘节无形中代替了恩师”顽固坚守资产阶级立场”的头号位置,一时变成众矢之的。学生没有老师那样的名气,批判者毫无顾忌,毫不客气,上纲上线,极尽批判之”才华”。
目前尚不知7月24日这天陶铸有否到过东南区一号二楼。无论如何,这一天于陈寅恪是很有意义的:曾对优待陈寅恪不满的中山大学一些人,以后不敢再在公开场合发泄不满;被陶铸批评的学校党委,从此更加认真落实照顾陈寅恪的政策。”文革”期间,马副书记两年前为调顺陈寅恪的饮食胃口,专程托人从山东空运些烟台苹果给陈寅恪的事,成为该书记的一大罪状遭批斗。还是这位副书记,被陶铸指为”你若像陈寅恪这个样子……亦一定给你三个护士”之后,每听到有人反对照顾陈寅恪,便说”就是要顶住,这是陶铸讲过的,对陈寅恪就是要待遇优厚。”(参阅”文革”期间《中大战报》)
陈寅恪的”膑足”,换来了四年平静的生活!